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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〇四章 杜放
  “竹隐,朕唤你来是有一事相商。”九月上,天不减暑热,院落几丛竹子青翠欲滴,白瓷缸中红莲摇曳。杜放与其坐于绿荫下,圆石案棋盘上方落几子。
  程靖寒自袖中取出纸卷,递至杜放面前。杜放觑了眼纸卷花纹质地,认出此乃草拟诏书。他面色迟疑,在得到其首肯后,敛袖接过。
  “立后之事不宜再拖,君且看看可还合适?”他含笑道。
  此话说得古怪,杜放默默展开诏书,字间隐有墨香飘散,想来他尚拟不久。
  他扫过两行。
  “吴右丞之女……”阅至此处,杜放不由轻念出声。略抬下颌正对上其深邃目光,“六女吴曼思?”
  吴家待字闺中的姑娘唯有吴曼思。然这吴曼思是个离经叛道的,一早与人私定终身,私奔未遂。两人被抓回后,吴曼思反应激烈,以死相挟,故而吴家未有对其情郎下手。这一丑闻虽被吴家堪堪掩过,但没能瞒过杜放京中眼线。
  以她的性子,进宫怕不是要闹个翻天覆地,届时做出行刺之事也未可知。
  此事杜放已晓,程靖寒更是心知肚明。杜放持着纸,看着他嘴角微弯,若有所悟。
  他将诏书送还,笑道:“圣人要立吴家六娘为后?”
  “是,也不是。”程靖寒收回诏书,三指拈起黑子,慢慢摩挲。
  “联姻联的是什么?利益?家族?或是声望?”他旋着指间黑子,意味深长。
  杜放沉吟不语。
  “既然只要这名号,娶的到底是谁,无关紧要。”棋子轻落棋盘,他的表情耐人寻味,“吴右丞多个女儿也无妨。”
  竹青衣袂抚乱棋局,杜放轻仰于曲凭几,会意笑道:“圣人这是要仆去做说客。”
  “君深得吾心。”叶隙流淌光影,他脸上笑意愈深。
  戌时方过,吴右丞自平福坊酒肆悄然而出,来时惶惑的他去时面色沉毅。事已妥贴,原该欣然的杜放觑着他离去之身影,默然持杯啜酒。
  月初东升,他醉意微醺,鬼使神差地踏进谪仙楼。此时笙歌初起,堂中济济,满眼望去,尽是风情旖旎。
  他对周遭喧闹视而不见,熟门熟路走至揽月阁前。他正犹豫是否叩门之际,忽闻阁中传出攀谈人声。阁中两人似是相谈甚欢,不时夹杂男子腼腆的笑声。
  他的神色变了又变,手悬于半空,最后只取了酒壶,恶狠狠地吃了一口。
  门倏然推开,一素衫少年迎头撞见杜放,愣怔片刻。
  “做什么的?”一袭石榴裙的湘竹娉娉婷婷,笑靥在见到杜放的那刻戛然而止。
  少年察觉出杜放脸色不善,也不多言语,拱手作揖后,低首悄然侧身自他身畔而去。
  “什么楞头小子,也能随意进出揽月阁,做你座上宾了。”杜放瞟着离去之人的纤弱身板,话里拈酸惹醋。
  “怎么?杜大郎君自北疆走了一遭,官不见长,架势倒大,管到妾头上了?”一股酒气环绕于她裙裾发梢,湘竹颦眉,反唇相讥道。
  “吾并非此意……”杜放撇撇嘴,语气软了下来。
  “那好。”湘竹倚门斜视竹青澜衫的他,双手抱胸,“我且问你。你鬼鬼祟祟跟了我数月,天天遣人送这送那。我竟不知杜大郎君如今这般阔绰了,到我跟前卖弄来了?”
  “不是……是……”素日舌战群雄的他对上她的尖牙利齿,一败涂地。
  “吾见你前番时日进宫,日夜苦熬,脸都瘦了。”杜放讪讪笑道。
  “不劳郎君忧心。”湘竹别过脸,声音不似此前生硬。
  杜放钻了空,身子向前挪了挪,凑至她身前,颇有几分试探道:“给你留的蜜金沙,你可有喝?”
  “倒了。”
  “倒去哪了?”杜放向来皮厚,她躲他不过,脸颊渐红,不由恼而诌道:“渭水东!”
  “好。”杜放颌首,认真觑她一眼,转身便走。
  “做什么去?”他骤然收紧的笑容让湘竹心莫名一慌。她下意识地扯住他竹青绢袖,挡在门槛处。
  “捞酒。”
  湘竹一时无言,盯着他半醺的脸庞道:“杜大郎君,您若有癔症,还是尽早治疗的好……”
  “奈何吾已病入膏肓,药石难医。娘子妙手圣心,可否看上一看?”杜放颤颤悠悠,戳戳自己胸膛,望向她的目光深澈难言。
  湘竹秀丽的容颜半阴半晴,心潮翻伏,终是按捺不住:“杜七,起初教我另寻良人的是你,如今纠缠不放的又是你。你究竟意欲何为?”
  杜放垂敛眼帘,抬头之际,目光炽热。
  “娶你。”
  他说得认真,表情更是诚挚。湘竹始料未及,惊愕得说不出话来。
  “你说娶便娶,当我是什么?”少顷,她薄怒道。
  “吾妻。”
  趁她愣神之时,杜放忽而于她右颊刻上一吻。
  “杜放你!”他得逞般傻笑着。
  不要脸……她霎时羞红了脸,想到他向来没皮没脸,骂他亦是无关痛痒。
  “不请我进去坐坐么?”他一壁嘟哝着,一壁堂而皇之地迈步进阁。整个人倒在食案曲凭几上,兀自打着酒嗝。
  湘竹瞪着他,他咧嘴反倒笑得更欢了。
  “把这个吃了。”她脚步声亦带了怨气,一阖药盒,将一颗药丸置于掌心。
  “我不吃……”他覆上她掌心,合拢她手掌。
  “做什么!”湘竹挣了挣,未能挣脱。
  “那个毛头小子是从哪冒出来的?”他在她耳边吃力缓气。
  “与你何干?”她又好气又好笑,懒得与他细说。
  他定定地看着她,支着腿试图起身。
  “你又做什么?”
  杜放醉意朦胧,绵软失力,根本立不起来,仍是硬气道:“去探探他的底,顺手打发了他……”
  平日里他便是个不着调的,醉酒后更甚。湘竹无心与其计较,然他双眸湿漉漉的,竟是委屈起来,猛地揽住她纤腰。
  “放开!”
  “不放。”他扑在湘竹裙幅之上,醉眼迷离,口中颠三倒四,“毛都没长齐的,你何时喜欢那样的了……我连谪仙楼都给你买下来了,都不成吗?”
  “说得我多稀罕似的。”
  “稀罕。”他补道,“稀罕……你。”
  湘竹心弦一颤,不再动弹,任由他抱着。
  “我……杜放惯看世间冷暖,原是恣意快活人,偏偏一颗心被你拘了去。如今回到你身边,再不轻言别离。”
  红烛燃半,室内熏香,湘竹眼眶微湿,被他搅得乱了心房。
  “蜜金沙很甜。”
  “什么?”杜放反应迟迟,手上松劲,疑惑地眨眨眼。
  只见她眉眼透尽温柔,拉下他的手,坐于他身前,轻声道:“那少年原是杂役,偏是上进。我见他有悟性,便传授他些琴艺……”
  杜放怔怔的,湘竹唤了两声亦未有反应。湘竹晃过他臂膊,未待再度开口,迎面便被漫天的炽热笼罩。
  “不准。不准你教他……”醉人的酒意弥漫。
  “好。”他身子的重量压着她,湘竹笑着慢抚过他额发,细声哄道。
  “吾要十里红妆,风风光光娶你,教全长安的男子都不得靠近……”
  他这酝酿积年的醋,酸得惊人。她犹是笑着,应道:“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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