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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四章 簪碎
  “阿坚,你带着殿下先走!”有人猛喝一嗓。阿坚扫过四周一众人坚毅神色。他复又看向于马背半伏的程靖寒。
  以他目下的身体情状,独自驭马逃离,几无可能。他顿剑,深作呼吸迈步上马。他掣起缰绳,扭头深望余人,似要把他们面容刻入脑回。
  出行前他们已做好赴死准备。只是未料是他不得不先弃他们而去。
  人生总要有所取舍。他眸中晶莹,扶着殿下,一扬马鞭,绝尘而去。
  茫茫草原人影渺渺。阿坚专注驾马,片刻不歇。此时他们仍处在赤族疆域,还有最后一道关卡要过。
  程靖寒高热不退,烧得阿坚胸膛滚烫。杜放还滞留赤族腹地,言晚些再撤,为分散风险亦为断后。
  汗珠冰冷沾湿他额角,秋风烈烈,他脑中惟余一个念头。
  快些。再快一些。关卡已近在眼前。阿坚径自下马,镇定地摸出金令。守卫浅浅一瞥,指向程靖寒。
  “这人是怎么回事?”阿坚看其意指,按捺住狂跳的心,用学来的蹩脚赤族话道:“病了。”
  追兵的马蹄声仿佛在耳畔回响。阿坚心焦而不敢展露分毫。守卫犹豫须臾,复又掂掂金令,将令交回他手掌。举手挥于半空欲让其通过。
  阿坚方舒一口气,回到马背。红鬃马缓缓而行。
  “这人不能放!”身后如炸雷骤响。
  完了。阿坚果断拔出短剑,狠狠心向马屁股扎去。红鬃马吃痛,嘶鸣不已,撅起马蹄,如弩箭离弦疾奔。
  “快追!”气势汹汹的追兵猩红着眼,夜色中格外骇人。他们接了指令:除南国质子外,其余人等格杀勿论。
  弓箭手对着那疯狂逃窜的身影搭起弓来,十数支箭羽在他们耳畔呼啸而过。
  再坚持一会。半个时辰便好。阿坚这般想着,突然身子一僵。迷糊的程靖寒似是感应到这一震颤,草原夜色在他眼中急速倒退,他挣动苍白薄唇:“阿坚?”
  一支鎏金铁箭簇正中阿坚后背,他死死捏着缰绳,将殿下挡得严实,一声未吭。
  无人应答的沉默让程靖寒神智清明了两分。他强撑起病体,搭上阿坚执辔的手。
  阿坚微凉的双手,在他触碰的瞬间颤动加剧。
  五十里,漫长得好像无穷无尽。也许林统领已在赶来的路上,也许杜七郎寻了对策,抑或许他以绵薄之力击退追兵,就像话本上写的那般。
  一定要……撑住。
  多行进一里,便多份希望。马蹄惊处,鸟兽遁走。阿坚身子打晃,眼前视线忽明忽暗,手仍是紧攥缰绳不放。
  程靖寒喘着粗气,听得身后马蹄愈发清晰。
  阿坚后背中了三箭,其中一箭贯穿胸腹,箭簇直抵程靖寒撕裂的伤口,滋滋冒血,血飘洒在枯草上,滋养腥膻。
  “郎君……”他眼神炯炯,语调却哀凉。他曾想过:即便是死,也要于疆场捐躯,轰轰烈烈。可如今他要葬在这墨黑天穹下,任野兽取食了。
  也罢。只要郎君安然。
  程靖寒脑中嗡嗡作响,牢牢覆住他的手。奔命的他们势单力薄。他武功未复,深切的无力感遍彻周身。
  追兵的弯刀顷刻将抵上他们咽喉。士卒见这失了章法的马不要命地狂奔,精光敛聚,将箭指向马腹。
  红鬃马前蹄跪地,两人被轻抛起,阿坚裹着殿下滚落在旷野中。
  追兵得意对视,几人将其围住。
  他们掣着弯刀,盯着沾满血的两人,有些犹豫。
  “哪个是质子?”
  黑夜下眉目难辨,何况他们本就不熟悉程靖寒的容貌。
  “一起带回去。到了再杀也来得及。”
  冰凉的刀锋架在两人肩头。阿坚判断着士卒的位置,利剑出鞘,直直向右首人的肋骨处刺去,士卒未及闪避,生生挨了一刀。
  阿坚抓住这时机,一鼓作气,气势磅礴地挥剑击敌。追兵目露凶光,弯刀直劈他面门。
  “快走!”阿坚侧身,快而利的刀刃划在他大臂,立时破开血口。
  阿坚以剑抵住弯刀的攻势,同时亦暴露柔软的胸腹。士卒抓住破绽,狠狠地扎入他小腹。
  “郎君快走……不要管我……”血溅到程靖寒外袍,他从未如此深恨过自己的无能。他眼睁睁地看着阿坚为自己搏命,而自己唯一能做的竟是独自逃离。
  他一贯都与亲卫共进退,不愿舍弃任何一人的性命,何况此人是阿坚。这个自他记事起便跟随他的人,陪他历经数个寒暑,走到今日。
  有时候所谓选择不过是虚设。他眼角沾有泪光,艰难摸上离他最近的马。
  追兵见势,立时转了目标,却被阿坚死死掣住。士卒红眼,刀削向他的脖颈。
  风劲之大,吹乱他鬓角,吹远马蹄声。阿坚闭眼,笑容恬淡。
  “嗖——”一支冷箭穿风而来,士卒虎口一麻,刀顿失风骨。
  是援军!阿坚眼中重燃希冀之光。
  林豫身披甲胄,黝黑的眸子融入暗夜。他接过殿下,一队亲骑向阿坚而来。
  “死南蛮子!”他们怒骂,不再顾及留活口一令,手上愈发凌厉,“杀光他们!”
  刀锋泛着冷光,沾染灼热鲜血。阿坚绵软倒地时被亲卫扶住。两方刀枪厮杀之声传入阿坚耳骨,好似远古悠远韵音。
  此时王帐方向,滚滚浓烟如乌云沉重笼罩,火光映红半边天。
  几名囿于战斗的赤族人回望一眼,怒意喷薄——南国人狡诈果真名不虚传。
  “撤!”他们相视会意,机敏地纵马返程。林豫毫不犹豫地掣了三支箭,张弓便射。
  一阵凌乱马蹄声后,风沙散去,大地重归倏寂。
  “阿坚!”程靖寒避开他背部白羽,将他半拢入怀,“阿坚,没事了。我带你去看医者,你会好起来的。”
  满面赤红的程靖寒浑身像是散了架,背后方凝结的伤口随着他的动作再次开裂。可他仿佛失了痛觉,小心地擦拭阿坚血污的脸庞。
  “我不成了。”阿坚吃力地睁开眼,气息紊乱,“幸好,殿下你还在……”
  程靖寒满目血红,忍泪摇着头。
  “来,你起来,我们上马。”明知道他已脆弱得如同折翼之鸟,无法动弹,可程靖寒不愿放弃,试图抱起阿坚。
  “殿下!”林豫伸手欲帮扶,只见两人复又跌回尘埃里。
  “郎君。”阿坚轻抚上他臂膊,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支珍珠发簪。他凝视簪子,旧事倒回,眼眶有泪洇湿。
  “其实我一直……有个心愿。我想看她着青色深衣……我骑高头大马……娶她过门。我天天给她……买蜜果儿吃……把她养得……白白胖胖……让她高高兴兴的……”
  他颤颤巍巍地将簪子举到程靖寒面前,郑重其事地放在他半蜷的掌心。
  “这辈子……我能给她的……只剩这个了……”泪水和着血水在他的脸上蜿蜒,“郎君替我……给她好不好?”
  寒鸦凄凄掠过枯枝。
  程靖寒收紧手心,簪尖戳得他生疼。阿坚含笑着,压低声音道:“还有个秘密,想悄悄地……告诉郎君……我连我们……将来孩子的乳名……都想好啦,叫阿福,跟大阿福一样,喜气洋洋的……样貌最好像她……”
  程靖寒擦净他咳出的血迹。阿坚眨眨眼:“这件事……就别教她……知道了。不然……她定会……啐我……没羞没臊……”
  “也不知道……是谁会有……这个福气……能娶她为妻……”
  他大口大口地咯血,用尽最后气力,捏了捏程靖寒的手指,眼睛盯着南方,仿佛看到了长安绚烂秋景。
  可惜我没有机会了。
  “带我……回家……”阿坚嘴角的笑容渐渐凝固。程靖寒抓住他垂落的手,血仍在流,可再分不清是谁的。
  他头脑昏涨,青筋似要爆裂。有那么一瞬,他瞥见阿坚睁开眼,摸着后脑勺,歪头打量着他,开口唤他“郎君”。
  程靖寒眼也不眨,豆大的泪珠从潮红眼眶迸落。
  “阿坚,阿坚……”他颤抖着摇晃起阿坚泛凉的身躯,“阿坚!”
  最后的一声撕心裂肺,喊出这数月戚戚。闻者皆露悲容。打击来得快而深重,他伤痕累累的身心再也支撑不起,他搂着阿坚,凄惶倒地。
  林豫噙泪,命手下将他们仔细抬起。
  月沉入谷,星辉隐退。肆虐的火光晕染露出鱼肚白的天际。
  秋草离离,一如往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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