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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八章 往事
  正安七年仲秋,程靖寒与母亲分离的第三百六十日。去岁,道士坚称他与皇后相见将至灾殃,两人必难共存。恰逢当时六皇子疾病不断,皇帝信以为真,将十岁的他带离生母身畔,只特准中秋夜可见一面。
  于是他勤学苦练,盼星盼月,唯盼相见之时母亲能展颜。十一岁的他抚着七弦琴,忆起母亲轻捻慢拢按过丝弦的娴雅,想起妹妹傻乐着跑来作乱,手指颤颤地急停。
  八月十五,一轮秋影转金波,满庭丹桂香。他不厌其烦地将衣袍换了又换,阿坚替他掸衣的手臂都泛酸了,他才勉强挑出一件。他复又对花铜镜着审视自己的仪容,脸上是藏不住的雀跃。
  他的步伐既急且快,蹀躞带上的玉佩、锦囊、绦带晃个不停。天边红光映着他兴奋的脸庞,杜放告诉他卦象昭示峰回路转,终有天明。他不曾留意杜放言语时低落的眉眼,便深信不疑。年少的他不知世间总有诸般谎言,纵使初衷不尽相同。
  那片红光愈发耀目,明亮的火弧四散。他听到刀枪剑戟声,夹裹着风声而来。他驻步须臾,继而疾奔至长阁殿。
  阿娘不在。
  他狂奔至紫宸殿。保母在他身后苦苦相劝,却留不住他。
  阿耶也不在。
  他跑遍后宫的甬道,甚至去了紫兰殿。阿坚跟着他,跑得呼哧带喘。
  一无所获。
  禁军死死把守着紧闭的朱红宫门。十一岁的他走不出这宫墙,无法探看那丹风门前、御桥边胶着之势。精疲力竭的他回到了长阁殿,抱起惊啼的妹妹,坐在沁凉的地砖上,盯着肃冷的金轮,等了一夜。
  火光于破晓时分骤灭,妹妹在他怀中沉睡。
  死一样的沉寂。
  半梦半醒间,他看到阿娘的素面坠髻,天青披帛垂在他足畔。
  保母接过公主,皇后俯下身来将他拢住。
  “阿娘……”母亲温暖的怀抱慰藉他的焦灼不安,淡淡发散的沉水香气让他内心安定,眼帘不知不觉地合起。
  “阿元。”睡梦中他隐隐听到母亲柔声唤着他的小字。
  待他醒来时,早已天光。他顾不上梳洗便直奔长阁殿。面色惨白的皇后,在见到他的那刻,桃花眸中生了光辉。
  “阿娘你怎么了?”他跪伏在母亲榻旁,牢牢地抓着她寒凉的双手。
  他听见宫人的窃窃私语,谈论昨夜宫变,舅父夤夜带兵围宫,是母亲迎着火光站于丹墀,以性命相挟喝止了他。
  “阿元……”她温柔地梳理着他的发髻,“以后阿娘不在了,你要好好活着,看顾妹妹……”
  “阿娘,我不明白!”看着她惨然的浅笑,他惊惧惶惑。他不明白舅父明明是替他们不平才破釜沉舟,阿娘为何要制止?他亦不明白温慈的母亲,怎地今日就要死了?而阿耶又在何处?
  “三郎啊,”她眼眸闪烁,颤声道,“这宫墙之下埋着太多龌龊。世人为权为利,不惜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伤害他人,可阿娘却愿吾儿日后能做个忠孝仁义之人……”
  他永远也忘不了她说此话时纯澈的眼眸,如山涧溪谷潺潺。可舅父已于火光中自刎,而阿娘也将离他而去。他茫茫然地点头又摆首,眼眶里通红濡湿。
  “人这一生……只要是心甘情愿的,便是值得的。”她未有与他阐释昨夜之事,他亦没有再问。她替他拭泪,手滑过他脸庞,说着不要哭了。他的眼泪珠子仍是失控般地逃出眼眶,怎么也止不住。
  “我去后,事便了结了,尚不会殃及你。”她气若游丝,看着他强抑着抽泣,“记得莫要怨恨你阿耶,他心里有你……”
  他守着阿娘,捂着她渐凉的身躯,泪水干涸。又是一年望月夜,圆月皎皎,殊不知人间离恨几许。
 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母亲。那夜过后,杜放烧尽蓍草,而他再未碰过七弦琴。
  他并不恨任何人,唯恨自己,恨自己羽翼未满,不能护佑母亲。他憋着狠劲,习文练武,希冀终能庇佑他应守护之人,庇佑苍生……
  他仿如瞥见阿娘的微笑,那影子模糊重叠,绘成记忆的断章。
  “阿元——”
  霎那间有一把利刀猛地扎进他心头。他看着胸前汩汩而出的殷红鲜血,竟不觉疼。他的手握上刀柄,剧烈的震荡让他四肢一麻。他捂着胸口,蓦地睁开眼来。
  他迟缓地打量着四周,毡毯、营帐、牛角银饰……帐外隐听得人声交谈,铜铃轻响。
  这是……赤族营帐。他脑中弦一崩。
  他何时来此?使团在何处?雁儿她在哪里?无数问题回旋却不得解。他试图从胡床上爬起,一时手脚绵软,未有即刻起身。
  塔伦适时掀帐而入,带了几名着兽裙的女奴。她们分别端着铜盆、衣袍,恭敬候立。
  他满面胡茬,睨了程靖寒一眼,粗声道:“殿下,可汗有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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