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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五章 夏楚
  程靖寒走进秋溟居正殿时,小苕正在小炉上蒸梨,见他未让人通报,心中一惊,准备屈身下拜。
  “出去。”他面色不善,两个字说得斩钉截铁,不容置疑。小苕不敢多言,忙地熄了炉子,退了出去。
  正在偏殿习字的雁儿听得动静,搁了手中兔毫,揣着小心欠身行礼。
  “怎么,现在连请安都不会了吗?”他阴沉的眸子悠悠地望着她。
  雁儿知趣地跪下。
  他转过头来,问道:“你近日去三公主处,可有说了什么?”
  春雷乍响,她暗呼不妙,却强自镇定。
  她把那日转述给王妃的话美饰一番,告诉了程靖寒。
  “够了!”程靖寒显然对此答复极其不满。
  “用羊毫蘸取胭脂假作伤痕,是她自己能想出来的吗?她已经把前因后果倒了个清楚,你还不认么?是要孤抓个人来审讯吗?”
  她心里咯噔一下,权衡再三,决定还是坦白交代。
  程靖寒轻哼道:“果然是你。”
  今日兰兰可怜巴巴地说自己被女官打了手板,他就将信将疑。待他抓来她手掌细看,才知他的猜测不假。兰兰向来不擅扯谎,眼神闪烁,支支吾吾。
  程靖寒忖度着最近无非是清越和雁儿去探过她。清越向来是个沉稳性子,断想不出这种主意。略一思索,他估摸着应该是秋溟居这个丫头。
  “你现在可是了不得了,连瞒天过海都学会了。”
  雁儿不料他只是诈她一诈,现下肠子都悔青了。
  “怎么不说话?”他俯下身子,“现在知道怕了?”
  她抬头对上他冰冷的眼神,不由打了个寒颤。
  “知道也晚了。”他缓缓道。
  “你是觉得我很好糊弄么?”雁儿摇头否认,“孤今天就让你看看代价。”
  “去把戒尺拿来。”他的语气平静。前段日子程靖寒才赐了她一把黑檀戒尺,让她戒之慎之。谁知今日就要皮肉受苦了。
  雁儿不敢拖延,忙欲起身取戒尺。他冷冷的声音从她耳畔响起:“孤让你起来了吗?”
  她一愣,复又跪下,膝行向前。
  看似轻巧的戒尺此刻似有千钧重。她双手奉上了戒尺,老老实实地跪在程靖寒脚下。
  “把手伸出来。”他掂着戒尺,如是说。
  雁儿啰啰嗦嗦地伸出手,掌心朝上,手指微蜷。
  “摊开伸直!”他严厉道。
  她心生恐惧,却不得不从。
  “报数。”毫无感情的语气伴着戒尺的挥落之声。
  “一。”
  “二!”
  ……
  “啊!”程靖寒抓着她的指尖,疾风骤雨地打了十来下,密集的钝痛让她忘了报数。她禁受不住,下意识地把手藏在了身后,这下彻底惹怒了程靖寒。
  他一把提起她,疾走两步,伸手将奁盒珠花并胭脂香粉拂落一地,让她趴在妆台上。
  “重新报数!”
  程靖寒今日无甚耐心,板子下得又狠又准。
  她实在痛极,又用手挡了一下。
  程靖寒停了下来。她悬着心,神经紧绷,伤处发烫。
  “你再挡一下试试。”他淡淡道。她畏葸不已,再不敢伸手。
  “你既替三公主出谋划策,那公主有过,便以彼代之。”他一时间倒不急着继续责打,“孤也不多打你,你三十板加她三十板。六十板。”
  “殿下……是从现在算起么?”她惊惧道。若再挨上六十板,还不知是何光景。
  “不然呢?”程靖寒沉声答道,手已经打下一板。
  雁儿未有准备,口中呼痛,颤声道:“一。”
  “二……”她挺起了身子,却无法摆脱稳稳地打在身上的戒尺。
  “孤为什么打你?”
  雁儿颤颤巍巍地报着数,答道:“因为奴教公主作伪……啊恩……三十。”
  她咬着唇,脸涨得通红,每一下的击打都覆在先前的板痕上,重重叠叠,疼痛难忍。
  “伪欺不可长!”程靖寒边打边教诲着。
  “五十八。”
  “人而无信,不知其可!”
  “五十九。”
  “欲修其身者,先正其心!”带着玉不琢不成器的教义,他最后一板施了重力。若不是他按着雁儿,只怕她已经跳将起来了。
  “六十……”雁儿整个人几近虚脱,被打处肿得有两指高,光映照着,好似染红的蚕茧。
  “你知错了吗?”程靖寒对着勉强站立的雁儿厉声问道。
  “知错了。”
  “把衣裳整好,过来。”她哆哆嗦嗦地理好衣裙,走到程靖寒跟前。
  “坐下。”他指着书案道。
  “奴可不可以跪着。”雁儿央求道。
  “起先让你跪着你起身,现在要你坐着你偏偏要跪。你是把孤的话当耳旁风么?”
  “婢子……不敢。”于是她咬牙跪坐下去,触到脚踝的那刻,疼痛从肿胀处漫开,抓心挠肺,她眉眼紧蹙,汗顺着脸颊滑落。
  程靖寒翻开《千字文》,指着上面的一行命道:“念。”
  雁儿勉力睁眼,声音细微:“女慕贞洁,男效才良,知过必改,得能莫忘。”
  “为什么让你念这一句?”
  “殿下要奴……知过必改……”
  “很好。”程靖寒直起身,点了点案上的书卷道,“孤也不为难你。你便把这四个字抄上百遍。什么时候抄完,什么时候起身。”
  他说罢,雁儿恨不能立时昏死过去。若是常日,许是还好。可她现在提笔都困难,更何况是要工工整整地写字。
  可他说一不二,眼下绝没有商量的余地。她心一横,抖索着写了起来。
  月明风清,夜色涌入偏殿。案上蚕豆大的烛火散着袅袅清香。雁儿又饥又乏,囫囵吞了小苕递上的蒸梨,没有襄王的吩咐,到底是不敢进食。
  转眼已是人定,雁儿终是写完了最后一遍,她眼皮耷拢,手上的兔毫沾到宣纸,染污了一块。
  程靖寒进屋时,正看到她头枕着胳臂浅眠。
  他放缓了脚步,走到近前,看着铺满书案的大字,又看着她微卷的眼睫不安地颤动着。
  他伸手托起雁儿的腰,雁儿于睡梦中惊醒,慌道:“殿下!”
  “写完了?”
  “是……”
  程靖寒见她惨兮兮的模样,也不再多说什么。他忽地抱起雁儿,坐在软榻之上。
  他让雁儿伏在自己膝上,伸手便要查探伤口。
  “殿下……”雁儿软软地呼了一声,作势要挪开他的手。
  “做什么?”程靖寒取出药盒,在手心将膏药捂暖后,轻轻涂在她的患处。雁儿将头埋在他两股间,羞怯不已。
  尽管他动作徐缓,可雁儿仍是微微打着颤。他心下不忍,忽听得雁儿腹中“咕咕”直叫。
  “怎地你尚未进食么?”程靖寒放开了她,雁儿捂着肚子,一时仍是趴在他腿上,不置可否。
  “阿坚!”阿坚应声而入,垂手站于落地屏后。
  “让厨房备了食案来。”
  “殿下,夜深了就别劳烦下人了。”雁儿扯了扯他的革带。
  “那便做份汤饼罢。”
  热气腾腾的汤饼很快送了上来,雁儿半趴在炕桌上,吃得香甜。
  “你可怨孤罚你?”透过白雾,程靖寒伸手抚过她的脸颊。
  “奴……不敢。”雁儿放下银著,眼神闪躲。
  程靖寒见状,心下明了几分。
  “你总说不敢,讨打的事可是一件未落。”
  “奴真的知错了。”她期期艾艾,“是奴欺瞒了殿下……”
  他神情戏谑,并未接话,侧头盯着她。
  “奴有一事,想说给殿下听。”她顿了顿,试探道。
  “讲。”
  “三公主不爱念书,却喜欢舞刀弄枪,尺有所长。殿下关切三公主是真,若殿下让她发挥所长,或许能两全其美。”
  程靖寒未料她竟抖出一番道理来。他定定地望着她,似要穿透她的瞳仁,探到她心里去。雁儿感受到他灼灼的目光,她提起勇气抚上他的手。
  “服侍殿下是奴的荣幸。”他神色微动。
  凉月如眉,春风吹入窗牗,烛火忽明忽暗,映着两双星眸。
  她张张嘴,却再未说话。
  夜长更漏传声远,此时此地难为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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